历阳壮士勤将军,神力出于百夫,则天太后召见,奇之,授游击将军,赐锦袍玉带,朝野荣之。 后拜横南将军。 大臣慕义,结十友,即燕公张说、馆陶公郭元振为首。 余壮之,遂作诗。 太古历阳郡,化为洪川在。 江山犹郁盘,龙虎秘光彩。 蓄泄数千载,风云何霮薱! 特生勤将军,神力百夫倍。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 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 洎乎晚节,秽乱春宫。 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 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 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 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 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 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 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 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 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 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 驼闻之曰:“甚善。 名我固当。 ”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 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 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 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 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 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 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 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 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 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 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 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 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 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 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 ’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 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 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 ”传其事以为官戒。
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版本一)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版本二)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版本三)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 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 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 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 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 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 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 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 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 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 而未尝一言及于政。 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 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 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 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 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 ”谓禄仕者也。 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 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 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 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 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 《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 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 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 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 不得已而起。 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 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 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 孜孜矻矻,死而后已。 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 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 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 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 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 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 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 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 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 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 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 《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 ”谓其闻而能改之也。 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 ”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 殷有仁人曰箕子,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 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 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故不忍。 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 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辱于囚奴;昏而无邪,隤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 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 周人得以序彝伦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法授圣也。 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 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呜乎!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武庚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 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庙汲郡,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蒙难以正,授圣以谟。 宗祀用繁,夷民其苏。 宪宪大人,显晦不渝。 圣人之仁,道合隆污。 明哲在躬,不陋为奴。 冲让居礼,不盈称孤。 高而无危,卑不可逾。 非死非去,有怀故都。 时诎而伸,卒为世模。 易象是列,文王为徒。 大明宣昭,崇祀式孚。 古阙颂辞,继在后儒。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 王子晞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邠州,纵士卒无赖。 邠人偷嗜暴恶者,卒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 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 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 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 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 ”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 公诚以都虞候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 ”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 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 晞一营大噪,尽甲。 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 ”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 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 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 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 ”晞出见太尉。 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 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 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 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 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 ”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 ”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 ”命持马者去,旦日来。 遂卧军中。 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 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 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 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 ”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 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 ”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 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 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 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 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 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 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 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过岐,朱泚幸致货币,慎勿纳。 ”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 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 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 ”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 ”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 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 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 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 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 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 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 谨状。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版本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版本二)
洞房深,画屏灯照,山色凝翠沉沉。 听夜雨冷滴芭蕉,惊断红窗好梦,龙烟细飘绣衾。 辞恩久归长信,凤帐萧疏,椒殿闲扇。 辇路苔侵。 绣帘垂,迟迟漏传丹禁。 舜华偷悴,翠鬟羞整,愁坐望处,金舆渐远,何时彩仗重临?正消魂,梧桐又移翠阴。
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并船歌。 青房圆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漾微波。 试牵绿茎下寻藕,断处丝多刺伤手。 白练束腰袖半卷,不插玉钗妆梳浅。 船中未满度前洲,借问阿谁家住远。 归时共待暮潮上,自弄芙蓉还荡桨。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 有梓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 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 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 舍我,众莫能就一宇。 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 ”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 ”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 委群材,会群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 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 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 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 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 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 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 则其姓字也。 凡执用之工不在列。 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 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 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 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 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 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 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 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 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 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 ”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 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 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 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 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 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 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 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 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 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 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 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 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 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 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所矣。 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 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 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 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 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 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 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 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 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 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 ”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 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 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 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 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 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 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 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 “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 “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 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 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 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 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 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 巡怒,须髯辄张。 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 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 巡曰:“汝勿怖!死,命也。 “众泣不能仰视。 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 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 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 嵩无子。 张籍云。
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