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 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 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 踟蹰久,忽砯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秋怀。 又何必、平生多恨哉。 只凄凉绝塞,峨眉遗冢;梢沉腐草,骏骨空台。 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 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 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 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 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 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暗水通潮,痴云阁雨,微阴不散重城。 留得枯荷,奈他先作离声。 清歌欲遏行云住,露春纤、并坐调笙。 莫多情,第一难忘,席上轻盈。 天涯我是飘零惯,任飞花无定,相送人行。 见说兰舟,明朝也泊长亭。 门前记取垂杨树,只藏他、三两秋莺。 一程程,愁水愁风,不要人听。
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数年恒不一见。 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 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 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 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 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 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 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 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渐少。 数至八层,裁如星点。 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 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 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 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 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 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 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颍由南麓登。 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 泰山正南面有三谷。 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 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 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 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 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 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 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 大风扬积雪击面。 亭东自足下皆云漫。 稍见云中白若摴蒱数十立者,山也。 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 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 或曰,此东海也。 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 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 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 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 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 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 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 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
余年来观瀑屡矣,至峡江寺而意难决舍,则飞泉一亭为之也。 凡人之情,其目悦,其体不适,势不能久留。 天台之瀑,离寺百步,雁宕瀑旁无寺。 他若匡庐,若罗浮,若青田之石门,瀑未尝不奇,而游者皆暴日中,踞危崖,不得从容以观,如倾盖交,虽欢易别。 惟粤东峡山,高不过里许,而磴级纡曲,古松张覆,骄阳不炙。 过石桥,有三奇树鼎足立,忽至半空,凝结为一。 凡树皆根合而枝分,此独根分而枝合,奇已。 登山大半,飞瀑雷震,从空而下。 瀑旁有室,即飞泉亭也。 纵横丈馀,八窗明净,闭窗瀑闻,开窗瀑至。 人可坐可卧,可箕踞,可偃仰,可放笔研,可瀹茗置饮,以人之逸,待水之劳,取九天银河,置几席间作玩。 当时建此亭者,其仙乎! 僧澄波善弈,余命霞裳与之对枰。 于是水声、棋声、松声、鸟声,参错并奏。 顷之,又有曳杖声从云中来者,则老僧怀远抱诗集尺许,来索余序。 于是吟咏之声又复大作。 天籁人籁,合同而化。 不图观瀑之娱,一至于斯,亭之功大矣! 坐久,日落,不得已下山,宿带玉堂。 正对南山,云树蓊郁,中隔长江,风帆往来,妙无一人肯泊岸来此寺者。 僧告余曰:“峡江寺俗名飞来寺。 ”余笑曰:“寺何能飞?惟他日余之魂梦或飞来耳!”僧曰:“无征不信。 公爱之,何不记之!”余曰:“诺。 ”已遂述数行,一以自存,一以与僧。
虞山去吴城才百里,屡欲游,未果。 辛丑秋,将之江阴,舟行山下,望剑门入云际,未及登。 丙午春,复如江阴,泊舟山麓,入吾谷,榜人诡云:“距剑门二十里。 ”仍未及登。 壬子正月八日,偕张子少弋、叶生中理往游,宿陶氏。 明晨,天欲雨,客无意往,余已治筇屐,不能阻。 自城北沿缘六七里,入破山寺,唐常建咏诗处,今潭名空心,取诗中意也。 遂从破龙涧而上,山脉怒坼,赭石纵横,神物爪角痕,时隐时露。 相传龙与神斗,龙不胜,破其山而去。 说近荒惑,然有迹象,似可信。 行四五里,层折而度,越峦岭,跻蹬道,遂陟椒极。 有土坯磈礧,疑古时冢,然无碑碣志谁某。 升望海墩,东向凝睇。 是时云光黯甚,迷漫一色,莫辨瀛海。 顷之,雨至,山有古寺可驻足,得少休憩。 雨歇,取径而南,益露奇境:龈腭摩天,崭绝中断,两崖相嵌,如关斯劈,如刃斯立,是为剑门。 以剑州、大剑、小剑拟之,肖其形也。 侧足延,不忍舍去。 遇山僧,更问名胜处。 僧指南为太公石室;南而西为招真宫,为读书台;西北为拂水岩,水下奔如虹,颓风逆施,倒跃而上,上拂数十丈,又西有三杳石、石城、石门,山后有石洞通海,时潜海物,人莫能名。 余识其言,欲问道往游,而云之飞浮浮,风之来冽冽,时雨飘洒,沾衣湿裘,而余与客难暂留矣。 少霁,自山之面下,困惫而归。 自是春阴连旬,不能更游。 噫嘻!虞山近在百里,两经其下,为践游屐。 今之其地矣,又稍识面目,而幽邃窈窕,俱未探历。 心甚怏怏。 然天下之境,涉而即得,得而辄尽者,始焉欣欣,继焉索索,欲求余味,而了不可得,而得之甚艰,且得半而止者,转使人有无穷之思也。 呜呼!岂独寻山也哉!
阁于山与湖之间,山围如屏,湖绕如带,山与湖交相袭也。 虞山,嶞山也。 蜿蜒西属,至是则如密如防,环拱而不忍去。 西湖连延数里,缭如周墙。 湖之为陂为寖 者,弥望如江流。 山与湖之形,经斯地也,若胥变焉。 阁屹起平田之中,无垣屋之蔽,无藩离之限,背负云气,胸荡烟水,阴阳晦明,开敛变怪,皆不得遁去豪末。 阁既成,主人与客,登而乐之,谋所以名其阁者。 主人复于客曰:“客亦知河伯之自多于水乎?今吾与子亦犹是也。 尝试与子直前楹而望,阳山箭缺,累如重甗。 吴王拜郊之 台,已为黍离荆棘矣。 逦迤而西,江上诸山,参错如眉黛,吴海国、康蕲国之壁垒,亦已荡为江流矣。 下上千百年,英雄战争割据,杳然不可以复迹,而况于斯阁 欤?又况于吾与子以眇然之躯,寄于斯阁者欤?吾与子登斯阁也,欣然骋望,举酒相属,已不免哑然自笑,而何怪于人世之还而相笑与?” 客曰:“不然。 于天地之间有山与湖,于山与湖之间有斯阁,于斯阁之中有吾与子。 吾与子相与晞朝阳而浴夕月,钓清流而弋高风,其视人世之区区以井蛙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吓也为何如哉?吾闻之,万物莫不然,莫不非。 因其所非而非之,是以小河伯而大海若,少仲尼而轻伯夷,因其所然而然之,则夫夔蚿之相怜,鯈鱼之出游,皆动乎天机而无所待也。 吾与子之相乐也,人世之相笑也,皆彼是之两行也,而又何间焉?” 主人曰:“善哉!吾不能辩也。 ”姑以秋水名阁,而书之以为记。 崇祯四年三月初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