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余拏 一作:余挐)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 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 余强饮三大白而别。 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 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 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 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 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 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 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 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 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 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 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 大王弗与城,而绐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 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 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 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 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于用。 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 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 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 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 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 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 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箬篷 一作:篛篷)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 苏、黄共阅一手卷。 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 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 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 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 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 舟尾横卧一楫。 楫左右舟子各一人。 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 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 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 而计其长曾不盈寸。 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嘻,技亦灵怪矣哉!
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 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 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 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 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 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 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 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 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 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 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 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堕事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也。 而此地适与余近,余之游将自此始,恶能无纪?己亥之二月也。
工之侨得良桐焉,斫而为琴,弦而鼓之,金声而玉应。 自以为天下之美也,献之太常。 使国工视之,曰:“弗古。 ”还之。 工之侨以归,谋诸漆工,作断纹焉;又谋诸篆工,作古窾焉。 匣而埋诸土,期年出之,抱以适市。 贵人过而见之,易之以百金,献诸朝。 乐官传视,皆曰:“希世之珍也。 ”工之侨闻之,叹曰:“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 ”遂去,入于宕之山,不知其所终。
南岐在秦蜀山谷中,其水甘而不良,凡饮之者辄病瘿,故其地之民无一人无瘿者。 及见外方人至,则群小妇人聚观而笑之曰:“异哉,人之颈也!焦而不吾类!”外方人曰:“尔垒然凸出于颈者,瘿病之也,不求善药去尔病,反以吾颈为焦耶?”笑者曰:“吾乡之人皆然,焉用去乎哉!”终莫知其为丑。
王翱一女,嫁于畿辅某官为妻。 公夫人甚爱女,每迎女,婿固不遣。 恚而语妻曰:“而翁长铨,迁我京职,则汝朝夕侍母;且迁我如振落叶耳,而何吝者?”女寄言于母。 夫人一夕置酒,跪白公。 公大怒,取案上器击伤夫人,出,驾而宿于朝房,旬乃还第。 婿竟不调。
若石居冥山之阴,有虎恒窥其藩。 若石帅家人昼夜警:日出而殷钲,日入而举辉,筑墙掘坎以守。 卒岁虎不能有获。 一日,虎死,若石大喜,自以为虎死无毒己者矣。 于是弛其惫,墙坏而不葺。 无何,有貙闻其牛羊豕之声而入食焉。 若石不知其为貙也,斥之不走。 貙人立而爪之毙。 人曰:若石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其死也宜。
明有陆庐峰者,于京城待用。 尝于市遇一佳砚,议价未定。 既还邸,使门人往,以一金易归。 门人持砚归,公讶其不类。 门人坚称其是。 公曰:“向观砚有鸲鹆眼,今何无之?”答曰:“吾嫌其微凸,路值石工,幸有余银,令磨而平之。 ”公大惋惜。
昔有医人,自媒能治背驼,曰:“如弓者、如虾者、如环者,若延吾治,可朝治而夕如矢矣。 ”一人信焉,使治曲驼,乃索板二片,以一置地下,卧驼者其上,又以一压焉,又践之。 驼者随直,亦随死。 其子欲诉诸官。 医人曰:“我业治驼,但管人直,不管人死。 ”呜呼!今之为官,但管钱粮收,不管百姓死,何异于此医也哉!(自媒 一作:自诩)
余幼时即嗜学。 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 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 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 。 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 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 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 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 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 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 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 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 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 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 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 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 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