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暴见孟子

先秦  孟子及弟子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 ”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   “臣请为王言乐。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蹩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今王畋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蹩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 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喜怒哀乐未发

先秦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齐桓晋文之事

先秦  孟子及弟子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 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 ”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 ”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 ”’不识有诸?” 曰:“有之。 ” 曰:“是心足以王矣。 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 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 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夫子之谓也。 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 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 ’是诚不能也。 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 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 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 物皆然,心为甚。 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 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 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 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 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 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 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 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 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


弈秋

先秦  孟子及弟子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 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 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 则不得也。 弈秋,通国之善奕者也。 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 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


孟子见梁襄王

先秦  孟子及弟子

孟子见梁襄王。 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   ‘孰能与之?’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 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 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 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 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唐雎说信陵君

先秦  

信陵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赵王自郊迎。 唐雎谓信陵君曰:“臣闻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 ”信陵君曰:“何谓也?”对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吾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 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 今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此大德也。 今赵王自郊迎,卒然见赵王,愿君之忘之也。 ”信陵君曰:“无忌谨受教。 ”


老子·八章

先秦  

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夫唯不争,故无尤。


劝学

先秦  荀子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 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 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 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 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 靖共尔位,好是正直。 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 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 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君子生 通:性) 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 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 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 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 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类之起,必有所始。 荣辱之来,必象其德。 肉腐出虫,鱼枯生蠹。 怠慢忘身,祸灾乃作。 强自取柱,柔自取束。 邪秽在身,怨之所构。 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湿也。 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 是故质的张,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树成荫,而众鸟息焉。 醯酸,而蚋聚焉。 故言有招祸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 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 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 螣蛇无足而飞,鼫鼠五技而穷。 《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 淑人君子,其仪一兮。 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于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 故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 。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为善不积邪?安有不闻者乎?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 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 为之,人也;舍 之,禽兽也。 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 故学至乎礼而止矣。 夫是之谓道德之极。 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 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 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 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 故不问而告谓之傲,问一而告二谓之囋。 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学莫便乎近其人。 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 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则尊以遍矣,周于世矣。 故曰:学莫便乎近其人。 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 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 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 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 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 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餐壶也,不可以得之矣。 故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 问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问也;说楛者,勿听也。 有争气者,勿与辩也。 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则避之。 故礼恭,而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而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而后可与言道之致。 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瞽。 故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 诗曰:“彼交匪纾,天子所予。 ”此之谓也。 百发失一,不足谓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谓善御;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 学也者,固学一之也。 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纣盗跖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 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耳非是无欲闻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虑也。 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 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 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 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 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 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


逍遥游(节选)

先秦  庄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 《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之二虫又何知?(抢榆枋 一作:枪榆枋)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此大年也。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 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 有鸟焉,其名为鹏。 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 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 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旬有五日而后反。 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 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齐人有一妻一妾

先秦  孟子及弟子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 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 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 ”   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 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 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 ”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勾践灭吴

先秦  

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之上,乃号令于三军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 ”大夫种进对曰:“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 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 譬如蓑笠,时雨既至,必求之。 今君王既栖于会稽之上,然后乃求谋臣,无乃后乎?”勾践曰:“苟得闻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执其手而与之谋。 遂使之行成于吴,曰:“寡君勾践乏无所使,使其下臣种,不敢彻声闻于大王,私于下执事曰:寡君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 请勾践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国之宝器毕从!寡君帅越国之众以从君之师徒。 唯君左右之,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孥,沈金玉于江;有带甲五千人,将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带甲万人事君也,无乃即伤君王之所爱乎?与其杀是人也,宁其得此国也,其孰利乎?” 夫差将欲听,与之成。 子胥谏曰:“不可!夫吴之与越也,仇讎敌战之国也;三江环之,民无所移。 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 将不可改于是矣!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 此其利也,不可失也已。 君必灭之!失此利也,虽悔之,必无及已。 越人饰美女八人,纳之太宰嚭,曰:“子苟赦越国之罪,又有美于此者将进之。 ”太宰嚭谏曰:“嚭闻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与之成而去之。 勾践说于国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与大国执仇,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此则寡人之罪也。 寡人请更。 ”于是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吊有忧,贺有喜;送往者,迎来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 然后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于吴,其身亲为夫差前马。 勾践之地,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广运百里,乃致其父母昆弟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四方之民归之,若水之归下也。 今寡人不能,将帅二三子夫妇以蕃。 ”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 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 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子,公与之饩。 当室者死,三年释其政;支子死,三月释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 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纳宦其子。 其达士,洁其居,美其服,饱其食,而摩厉之于义。 四方之士来者,必庙礼之。 勾践载稻与脂于舟以行。 国之孺子之游者,无不哺(有的哺为“饣”偏旁)也,无不歠也:必问其名。 非其身之所种则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织则不衣。 十年不收于国,民俱有三年之食。 国之父兄请曰:“昔者夫差耻吾君于诸侯之国,今越国亦节矣,请报之。 ”勾践辞曰:“昔者之战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 如寡人者,安与知耻?请姑无庸战。 ”父兄又请曰:“越四封之内,亲吾君也,犹父母也。 子而思报父母之仇,臣而思报君之仇,其有敢不尽力者乎?请复战!”勾践既许之,乃致其众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不患其众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 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不患其志行之少耻也,而患其众之不足也。 今寡人将助天灭之。 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 进则思赏,退则思刑;如此,则有常赏。 进不用命,退则无耻;如此,则有常刑。 ” 果行,国人皆劝。 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无死乎?”是故败吴于囿,又败之于没,又郊败之。 夫差行成,曰;“寡人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请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勾践对曰:“昔天以越予吴,而吴不受命;今天以吴予越,越可以无听天之命,而听君之令乎!吾请达王甬、句东,吾与君为二君乎!”夫差对曰:“寡人礼先壹饭矣,君若不忘周室而为敝邑宸宇,亦寡人之愿也。 君若曰:『吾将残汝社稷,灭汝宗庙。 』寡人请死,余何面目以视于天下乎?越君其次也!”遂灭吴。


召公谏厉王止谤

先秦  左丘明

厉王虐,国人谤王。 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 以告,则杀之。 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 ”召公曰:“是障之也。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 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曚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 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 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 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 三年,乃流王于彘。


古代文论选段

先秦  

《毛诗序》选段 诗者,志之所之也。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典论·论文》选段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讬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诗品序》选段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 嘉会寄诗以亲,离群讬诗以怨。 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 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 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 塞客衣单,孀闺泪尽。 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 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 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 ”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 《与元九书》 选段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题画》画竹题记一则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 胸中勃勃遂有画意。 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 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 独画云乎哉! 《人间词话》三则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否则谓之无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此第三境也。 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 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先秦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 居则曰:‘不吾知也。 ’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 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 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 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 三子者出,曾皙后。 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赵威后问齐使

先秦  

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 书未发,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邪?民亦无恙邪?王亦无恙邪?”使者不说,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威后曰:“不然,苟无岁,何以有民?苟无民,何以有君?故有舍本而问末者耶?” 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锺离子,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 是助王养其民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叶阳子无恙乎?是其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 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彻其环瑱,至老不嫁,以养父母。 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 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寡人之于国也

先秦  孟子弟子录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 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 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 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 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 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 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 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 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 ’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


范雎说秦王

先秦  

范雎至秦,王庭迎,谓范雎曰:“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 今者义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请太后。 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 躬窃闵然不敏。 ”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 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 ”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 ”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 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 若是者,交疏也。 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 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 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 今臣,羇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 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 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 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伯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奔、育之勇焉而死。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 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无以饵其口,坐行蒲伏,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庐为霸。 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 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 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闇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 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 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 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 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触龙说赵太后

  刘向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 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 ”太后不肯,大臣强谏。 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 太后盛气而揖之。 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 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 ”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 ”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粥耳。 ”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 ”太后曰:“老妇不能。 ”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 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 没死以闻。 ”太后曰:“敬诺。 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 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 ”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 ”太后笑曰:“妇人异甚。 ”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 ”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 ”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 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 ’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 ”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 ”“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 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 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 ”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 ” 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


项羽之死

  司马迁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 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 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 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 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 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 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 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 左,乃陷大泽中。 以故汉追及之。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 汉骑追者数千人。 项王自度不得脱。 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 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   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 汉军围之数重。 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 ”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 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 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 与其骑会为三处。 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 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 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 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 愿大王急渡。 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 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 ”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 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 项王身亦被十余创。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 ”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乃自刎而死。 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 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信陵君窃符救赵

  司马迁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 ,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 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 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 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 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 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 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 公子执辔愈恭。 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车骑过之。 ”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 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 从骑皆窃骂侯生。 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报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 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 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 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 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赵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辨士说王万端。 魏王畏秦。 终不听公子。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 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 ”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 侯生笑曰:“臣故知公子之还也。 ”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 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 ”公子再拜,因问。 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 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从其计,请如姬。 如姬果盗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 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 于是公子泣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与公子俱。 公子过谢侯生。 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 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 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 公子遂将晋鄙军。 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 兄弟俱在军中,兄归。 独子无兄弟,归养。 ”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 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 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栏矢为公子先引。 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过秦论

  贾谊

上篇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中篇 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 天下之士,斐然向风。 若是,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 是以诸侯力政,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 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 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 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 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 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 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 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 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 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 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 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 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 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 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 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 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 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 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 是二世之过也。 下篇 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脩津关,据险塞,缮甲兵而守之。 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 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闭,长戟不刺,强弩不射。 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难。 于是山东诸侯并起,豪俊相立。 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 群臣之不相信,可见于此矣。 子婴立,遂不悟。 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材而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 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 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 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者,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 秦虽小邑,伐并大城,得阨塞而守之。 诸侯起于匹夫,以利会,非有素王之行也。 其交未亲,其民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 彼见秦阻之难犯,必退师。 案土息民以待其弊,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 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 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 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 三主之惑,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也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指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没矣。 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阖口而不言。 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 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 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 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 故周王序得其道,千余载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 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 ”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荆轲刺秦王

  刘向

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 太子丹恐惧,乃请荆卿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卿曰:“微太子言,臣愿得谒之。 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 夫今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 诚能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 ”太子曰:“樊将军以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 父母宗族,皆为戮没。 今闻购樊将军之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樊将军仰天太息流涕曰:“吾每念,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而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秦王必喜而善见臣。 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国见陵之耻除矣。 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腕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拊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刎。 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 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之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预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 淬之。 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 乃为装遣荆轲。 燕国有勇士秦武阳,年十二,杀人,人不敢与忤视。 乃令秦武阳为副。 (秦武阳 一作:秦舞阳) 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留待。 顷之未发,太子迟之。 疑其有改悔,乃复请之曰:“日以尽矣,荆卿岂无意哉?丹请先遣秦武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今日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今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 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 至易水上,既祖,取道。 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 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 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既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 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兴兵以拒大王,愿举国为内臣。 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 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头,及献燕之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 唯大王命之。 ” 秦王闻之,大喜。 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 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武阳奉地图匣,以次进。 至陛下,秦武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武阳,前为谢曰:“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使毕使于前。 ”秦王谓轲曰:“起,取武阳所持图!” 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 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 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绝袖。 拔剑,剑长,操其室。 时恐急,剑坚,故不可立拔。 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 群臣惊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 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 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乃以手共搏之。 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轲。 秦王方还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 左右乃曰:“王负剑!王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 荆轲废,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 秦王复击轲,被八创。 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 左右既前,斩荆轲。 秦王目眩良久。


鸿门宴

  司马迁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 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 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 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 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 ”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 ’故听之。 ”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 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 ”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 ”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张良出,要项伯。 项伯即入见沛公。 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 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 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 ”沛公曰:“诺。 ”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 不如因善遇之。 ”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 ”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 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 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 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 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 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 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 ”庄则入为寿。 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 ”项王曰:“诺。 ”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 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 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 ”则与斗卮酒。 哙拜谢,起,立而饮之。 项王曰:“赐之彘肩。 ”则与一生彘肩。 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 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 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 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 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 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 ”樊哙从良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 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 乃令张良留谢。 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 会其怒,不敢献。 公为我献之。 ”张良曰:“谨诺。 ”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 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 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 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 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 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 ”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 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 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苏武传(节选)

  班固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稍迁至栘中厩监。 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 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 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尽归汉使路充国等。 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 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 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 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 会武等至匈奴。 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 」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 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 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 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 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 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 虞常果引张胜。 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 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 」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 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 卫律惊,自抱持武。 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 武气绝,半日复息。 惠等哭,舆归营。 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 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 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 」举剑欲击之,胜请降。 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 」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 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 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 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 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复欲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独匈奴未耳。 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 单于愈益欲降之。 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 天雨雪。 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 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 羝乳,乃得归。 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实而食之。 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 积五、六年,单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 武能网纺缴,檠弓弩,于靬王爱之,给其衣食。 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 王死后,人众徙去。 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 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 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 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 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 孺卿从祠河东後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 诏使孺卿逐捕。 不得,惶恐饮药而死。 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 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 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 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 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 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 臣事君,犹子事父也。 子为父死,亡所恨,愿无复再言。 」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 」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呼!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 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 』」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 数月,昭帝即位。 数年,匈奴与汉和亲。 汉求武等。 匈奴诡言武死。 后汉使复至匈奴。 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 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 」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 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 」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 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 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 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 其余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 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 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廉颇蔺相如列传(节选)

  司马迁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 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 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 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 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 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 ”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 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 ’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 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 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 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 议不欲予秦璧。 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 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 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 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 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 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 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 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 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 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 赵王畏秦,欲毋行。 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 ”赵王遂行,相如从。 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 ”赵王鼓瑟。 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 ”秦王怒,不许。 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 秦王不肯击缻。 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 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 ”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 ”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 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 ”相如闻,不肯与会。 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 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 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 ”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 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 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 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季氏将伐颛臾

先秦  孔子及弟子

季氏将伐颛臾。 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 ”   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 何以伐为?”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 ”   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 ’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 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 ”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既来之,则安之。 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先秦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离骚

先秦  屈原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惟 通:唯)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 「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 」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敶词: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衖。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 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 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驷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謇修以为理。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 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 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苏粪壤以充祎兮,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 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恐鹈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 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张衡传

南北朝  范晔

张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也。 衡少善属文,游于三辅,因入京师,观太学,遂通五经,贯六艺。 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 常从容淡静,不好交接俗人。 永元中,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 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 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 精思傅会,十年乃成。 大将军邓骘奇其才,累召不应。 衡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 安帝雅闻衡善术学,公车特征拜郎中,再迁为太史令。 遂乃研核阴阳,妙尽璇玑之正,作浑天仪,著《灵宪》、《算罔论》,言甚详明。 顺帝初,再转,复为太史令。 衡不慕当世,所居之官辄积年不徙。 自去史职,五载复还。 阳嘉元年,复造候风地动仪。 以精铜铸成,员径八尺,合盖隆起,形似酒尊,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 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关发机。 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 其牙机巧制,皆隐在尊中,覆盖周密无际。 如有地动,尊则振龙,机发吐丸,而蟾蜍衔之。 振声激扬,伺者因此觉知。 虽一龙发机,而七首不动,寻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 验之以事,合契若神。 自书典所记,未之有也。 尝一龙机发而地不觉动,京师学者咸怪其无征。 后数日驿至,果地震陇西,于是皆服其妙。 自此以后,乃令史官记地动所从方起。 时政事渐损,权移于下,衡因上疏陈事。 后迁侍中,帝引在帷幄,讽议左右。 尝问天下所疾恶者。 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 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 衡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 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 永和初,出为河间相。 时国王骄奢,不遵典宪;又多豪右,共为不轨。 衡下车,治威严,整法度,阴知奸党名姓,一时收禽,上下肃然,称为政理。 视事三年,上书乞骸骨,征拜尚书。 年六十二,永和四年卒。


种树郭橐驼传

  柳宗元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 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 驼闻之曰:“甚善。 名我固当。 ”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 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 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 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 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 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 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 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 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 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 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 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 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 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 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 ’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 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 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 ”传其事以为官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