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 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 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 踟蹰久,忽砯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秋怀。 又何必、平生多恨哉。 只凄凉绝塞,峨眉遗冢;梢沉腐草,骏骨空台。 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 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阁于山与湖之间,山围如屏,湖绕如带,山与湖交相袭也。 虞山,嶞山也。 蜿蜒西属,至是则如密如防,环拱而不忍去。 西湖连延数里,缭如周墙。 湖之为陂为寖 者,弥望如江流。 山与湖之形,经斯地也,若胥变焉。 阁屹起平田之中,无垣屋之蔽,无藩离之限,背负云气,胸荡烟水,阴阳晦明,开敛变怪,皆不得遁去豪末。 阁既成,主人与客,登而乐之,谋所以名其阁者。 主人复于客曰:“客亦知河伯之自多于水乎?今吾与子亦犹是也。 尝试与子直前楹而望,阳山箭缺,累如重甗。 吴王拜郊之 台,已为黍离荆棘矣。 逦迤而西,江上诸山,参错如眉黛,吴海国、康蕲国之壁垒,亦已荡为江流矣。 下上千百年,英雄战争割据,杳然不可以复迹,而况于斯阁 欤?又况于吾与子以眇然之躯,寄于斯阁者欤?吾与子登斯阁也,欣然骋望,举酒相属,已不免哑然自笑,而何怪于人世之还而相笑与?” 客曰:“不然。 于天地之间有山与湖,于山与湖之间有斯阁,于斯阁之中有吾与子。 吾与子相与晞朝阳而浴夕月,钓清流而弋高风,其视人世之区区以井蛙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吓也为何如哉?吾闻之,万物莫不然,莫不非。 因其所非而非之,是以小河伯而大海若,少仲尼而轻伯夷,因其所然而然之,则夫夔蚿之相怜,鯈鱼之出游,皆动乎天机而无所待也。 吾与子之相乐也,人世之相笑也,皆彼是之两行也,而又何间焉?” 主人曰:“善哉!吾不能辩也。 ”姑以秋水名阁,而书之以为记。 崇祯四年三月初五日。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程高通行本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死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抷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有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甲戌本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帘中女儿惜春莫,愁绪满怀无处诉。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柳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把香锄泪暗洒,洒上花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冷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亡?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周汝昌校本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 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 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 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 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 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
其八 太行一脉走蝹蜿,莽莽畿西虎气蹲。 送我摇鞭竟东去,此山不语看中原。 其八十三 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 我亦曾穈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 (五月十二日抵淮埔作) 其八十七 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蕆勋。 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 其一百三十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 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不见畹君三年矣,戊申秋隽,把晤灯前,浑疑梦幻,归来欲作数语,辄怔忡而止。 十月旬日,灯下独酌,忍酸制此,不复计工拙也。 春梦年来惯。 问卿卿,今宵可是,故人亲见?试剪银灯携素手,细认梅花妆面。 料此夕、罗浮非幻。 一部相思难说起,尽低鬟,默坐空长叹。 追往事,寸肠断! 尊前强自柔情按。 道从今,新欢有日,旧盟须践。 欲笑欲歌还欲哭,刚喜翻悲又怨。 把未死、蚕丝牵恋。 那更眼波留得往,一双双,泪滴珍珠串。 愁万斛,怎抛判?
黄生允修借书。 随园主人授以书,而告之曰: 书非借不能读也。 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 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 非夫人之物而强假焉,必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见之矣。 ”若业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尔。 余幼好书,家贫难致。 有张氏藏书甚富。 往借,不与,归而形诸梦。 其切如是。 故有所览辄省记。 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素蟫灰丝时蒙卷轴。 然后叹借者之用心专,而少时之岁月为可惜也! 今黄生贫类予,其借书亦类予;惟予之公书与张氏之吝书若不相类。 然则予固不幸而遇张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与不幸,则其读书也必专,而其归书也必速。 为一说,使与书俱。
余生足下。 前日浮屠犁支自言永历中宦者,为足下道滇黔间事。 余闻之,载笔往问焉。 余至而犁支已去,因教足下为我书其语来,去年冬乃得读之,稍稍识其大略。 而吾乡方学士有《滇黔纪闻》一编,余六七年前尝见之。 及是而余购得是书,取犁支所言考之,以证其同异。 盖两人之言各有详有略,而亦不无大相悬殊者,传闻之间,必有讹焉。 然而学土考据颇为确核,而犁支又得于耳目之所睹记,二者将何取信哉? 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犹得以备书其事。 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西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惭以灭没。 近日方宽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讳者万端,其或菰芦泽之间,有廑廑志其梗概,所谓存什一于千百,而其书未出,又无好事者为之掇拾流传,不久而已荡为清风,化为冷灰。 至于老将退卒、故家旧臣、遗民父老,相继澌尽,而文献无征,凋残零落,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乱贼误国、流离播迁之情状,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 终明之末三百年无史,金匮石室之藏,恐终沦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诸书,缺略不祥,毁誉失实。 嗟乎!世无子长、孟坚,不可聊且命笔。 鄙人无状,窃有志焉,而书籍无从广购,又困于饥寒,衣食日不暇给,惧此事终已废弃。 是则有明全盛之书且不得见其成,而又何况于夜郎、筇笮、昆明、洱海奔走流亡区区之轶事乎?前日翰林院购遗书于各州郡,书稍稍集,但自神宗晚节事涉边疆者,民间汰去不以上;而史官所指名以购者,其外颇更有潜德幽光,稗官碑志纪载出于史馆之所不及知者,皆不得以上,则亦无以成一代之全史。 甚矣其难也! 余员昔之志于明史,有深痛焉、辄好问当世事。 而身所与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无有以此为念者,又足迹未尝至四方,以故见闻颇寡,然而此志未尝不时时存也。 足下知犁支所在,能召之来与余面论其事,则不胜幸甚。
古之贤人,其所以得之于天者独全,故生而向学,不待壮而其道已成。 既老而后从事,则虽其极日夜之勤劬,亦将徒劳而鲜获。 姚君姬传,甫弱冠而学已无所不窥,余甚畏之。 姬传,余友季和之子,其世父则南青也。 亿少时与南青游,南青年才二十,姬传之尊府方垂髫未娶。 太夫人仁恭有礼,余至其家,则太夫人必命酒,饮至夜分乃罢。 其后余漂流在外,倏忽三十年,归与姬传相见,则姬传之齿已过其尊府与余游之岁矣。 明年,余以经学应举,复至京师。 无何,则闻姬传已举于乡而来,犹未娶也。 读其所为诗赋古文,殆欲压余辈而上之,姬传之显名当世,固可前知。 独余之穷如曩时,而学殖将落,对姬传不能不慨然而叹也。 昔王文成公童子时,其父携至京师,诸贵人见之,谓宜以第一流自待。 文成问何为第一流,诸贵人皆曰:“射策甲科,为显官。 ”文成莞尔而笑,“恐第一流当为圣贤。 ”诸贵人乃皆大惭。 今天既赋姬传以不世之才,而姬传又深有志于古人之不朽,其射策甲科为显官,不足为姬传道;即其区区以文章名于后世,亦非余之所望于姬传。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以尧舜为不足为,谓之悖天,有能为尧舜之资而自谓不能,谓之漫天。 若夫拥旄仗钺,立功青海万里之外,此英雄豪杰之所为,而余以为抑其次也。 姬传试于礼部,不售而归,遂书之以为姬传赠。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 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 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 及天启初,逆奄魏忠贤得政,叨秽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 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 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 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 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 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 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征,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 其后畿内盗贼数骇,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征,有司敦趣,卒固辞。 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 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 其治身务自刻砥,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 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 其与人无町畦,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 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 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征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 ”征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荦荦大者。 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